《俺庄》的聚落考古

近日读了张广智(zhāngguǎngzhì)先生的新著《俺庄(ǎnzhuāng)》，这部散文集用111篇(piān)短文将家乡洼张的故事娓娓道来。洼张，和豫东平原上其他村庄一样(yīyàng)普普通通，幸与不幸都惊人的相似，一样的日子不过换了另外一个场景、另外一批人物。

在《俺庄(ǎnzhuāng)》的(de)读者(dúzhě)分享会上，笔者曾建议《俺庄》应该改名叫《咱庄》。叫《俺庄》，是个体性的，寄托着作者的青春与(yǔ)快乐；叫《咱庄》就有(yǒu)了公共属性，读者可以共情，从中读到自己的乡愁。《俺庄》在提供情绪(qíngxù)价值之外，还为读者提供了洼张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段文化地层，地层虽然不深，却也足够供读者进行一场聚落考古的体验。

地理坐标：豫东平原（详细资料可(kě)参考作者的《豫东豫东》《故乡炊烟(chuīyān)》）。

社会管理结构(jiégòu)：作者属于伯岗公社翟桥大队洼张五队。换成当前的说法就是(jiùshì)伯岗镇翟桥行政村洼张自然村第五村民小组。自然村是最小的聚落，按照考古(kǎogǔ)(kǎogǔ)学以小地名来命名的惯例，可以把这次考古行动暂名为“洼张聚落考古”。所谓聚落考古，就是通过考古，研究过去(guòqù)人(rén)们的生产、生活等空间布局形态及其变化，从而探索古代社会的组织结构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，是社会考古的重要手段。

族群结构(jiégòu)：中国古代聚落最基本的(de)(de)原则是聚族而居、聚族而葬(zàng)。越是小(xiǎo)的聚落血缘关系越单纯，越是等级高(gāo)的聚落血缘关系越复杂。在农村，小村落经常一个村只有一个姓，而集镇、城市往往多种姓氏杂居。洼张(wāzhāng)(wāzhāng)的始住民是外地逃荒(táohuāng)而来的兄弟三个，老弟兄三个落地生根，开枝散叶，发展成为一个聚落，一村都是姓张的。按照宗法制度，老大的后代为长门，老二的后代为二门，老三的后代为三门。洼张的内部也按照血缘关系划分为更小的“聚族而居”。长门的人住在街南，笼统地称为前门儿。二门的人住在街北(jiēběi)，称为家后。三门的人分布在大街西端，称为西头。在族群内部，按照辈分划分家族的传承与次序。在六七十年代，洼张族群在传统的辈分之外(zhīwài)还被分为四种(sìzhǒng)成分：地主、富农、中农、贫农。辈分以血缘来划分，成分则是以财富多寡来划分的阶级属性(shǔxìng)。不同的成分对个人的政治权利、社会地位、发展机会带来不同的影响。

中国书协主席孙晓云(sūnxiǎoyún)题写书名

婚姻(hūnyīn)与(yǔ)家庭：我国古代有比较严格的(de)“族外婚”“同姓不婚”的禁忌。姓，别(bié)婚姻，氏，别贵贱。在六七十年代，别贵贱的不再(bùzài)是“氏”，而是成分。地主、富农属于＂黑五类＂，贫农(pínnóng)、下中农(xiàzhōngnóng)属于＂红五类＂。洼张(wāzhāng)的居民都姓张，一个祖先，尽管很多人早已出了五服，但是同姓不婚的传统习俗依然得以保留。村里男人娶的都是外村女人，只有两例特殊的“倒插门”，“倒插门”就是外村来(lái)的上门女婿、赘婿，实质上也还是“族外婚”。尽管当时已经是自由恋爱的新社会，洼张的婚姻主要还是靠媒人介绍(jièshào)来完成。作者高中毕业后，时不时有人(yǒurén)来说媒，虽然自己内心不愿意，但碍于亲戚的面子，硬着头皮也去见面儿。新社会不讲门当户对(méndānghùduì)了，成分还是讲的，“黑五类”的男孩子是不好找老婆的。成分之外，口碑有时也影响婚姻的成败。媒人介绍之外，双方的家长往往还会托人打听对方的情况。《俺庄》中就有因为母亲绰号“大扁食”而影响孩子成媒(chéngméi)的例子。

乡村(xiāngcūn)公共空间：考古实践中经常发现(fāxiàn)古代聚落(jùluò)中间有个大广场，那是乡民公共活动空间。洼张村中间也有个大的中心广场，村里人叫庄当中。逢年过节，在这地方(dìfāng)放鞭炮、放焰火。收秋后，村民在这地方听鼓书，听坠子。反正村里所有的热闹事情，差不多都发生在这里。大的公共空间外，还有小的公共空间，比如饭场、代销点、牲口屋(wū)、麦场等。农村(nóngcūn)日常生活(rìchángshēnghuó)热闹的地方不是会场，而是饭场。饭场男女老少都有，麦场尤其是牲口屋是男人们的乐园。冬天男人们爱去牲口屋，一是可以(kěyǐ)用生产队的柴草(cháicǎo)烤火取暖，二是可以凑到一起喷大空。乡村公共空间有时与乡村公共设施紧密相关。洼张有三眼井和三个坑，井与坑都是一个村庄必备的基础设施。井是供水的，坑是排水的，共同构成(gòuchéng)乡村的给排水系统(xìtǒng)。这些地方往往也是村民喜欢扎堆(zhāduī)的公共空间。

乡村祭祀：国之大事，在祀与(yǔ)戎。国家如此，一个村庄(cūnzhuāng)、一个家庭也是如此。国家有边境，村庄有地界儿。村与村之间为了挣地边儿，经常打得头破血流。村与村争地界儿，邻居争宅基地边儿，因为宅基地邻里成仇、兄弟阋墙的(de)(de)不在少数。宅基地面积小，在农民心里大，那是家，一丝一毫不容侵犯。祭祀是件大事儿(dàshìér)，初一十五、逢年过节是祭祀的高峰。北方祠堂不发达，乡村主要的祭祀场所是家庭和庙宇。洼张(wāzhāng)西北(xīběi)有高台，上(shàng)有宝台(bǎotái)庙，又名凤凰台，是柘城县＂七台八景＂中的七台之一。宝台庙在＂文革＂破＂四旧＂时拆了，但每年三月二十八日仍起庙会。洼张东坑的西沿，有座关帝庙(guāndìmiào)。一般来说，关帝庙建在商业比较发达的聚集区(jùjíqū)。洼张竟建有关帝庙，可见洼张人对(duì)仁义的尊崇。土地庙(tǔdìmiào)几乎村村有，洼张的土地庙在庄中间，只一间小屋，低矮寒碜得还不如寻常农家(nóngjiā)，尽管如此，依然承载着洼张父老乡亲对土地的眷恋、对丰收的期盼。洼张的宝台庙、关帝庙、土地庙分别对应乡村的经济贸易、人格培养和以农为本。

集市：传统乡村生活(shēnghuó)一般有(yǒu)三个圈层，以村落为中心的生活圈(shēnghuóquān)，以最远耕地为半径(bànjìng)构成的生产(shēngchǎn)圈，以庙会集市为主要场所的社交圈。从(cóng)炕头到田头是乡村社会的生活生产空间，而集市庙会往往是很多人能到达的最远距离。《俺庄》中说：往西的路，叫赶集路。从俺庄往(zhuāngwǎng)西能到的第一个村就是伯岗，是公社所在地，又有集市贸易，所以叫赶集路。我敢说，百分之九十的社员，一辈子没去过公社，去伯岗就是赶集。

老话说“十里八村”，“十里八村”其实(qíshí)就是一个集市的辐射范围。

生业：在聚落考古中，生业是(shì)一个常用概念。生业也是个很古老的(de)(de)(de)词儿，汉代晁错《守边劝农疏》中就有：往来转徙，时至时去，此胡人之生业，而中国(zhōngguó)之所以离南亩也。在传统农耕社会，生业主要包括农业、渔业、狩猎(shòuliè)、采集等。洼张的生业，在农业上讲，主要是北方早期的粟作农业、现代的麦作农业。《俺庄》中，讲麦子的并不多，主要讲的农作物(nóngzuòwù)是南瓜、辣椒、大蒜、谷子、高粱、芝麻、棉花、玉米、红薯。对于红薯，作者着墨甚重(shènzhòng)：红薯汤、红薯馍，离了红薯不能活。来自南洋的红薯对中国人口大爆发(bàofā)功莫大焉。但是，六七十年代过来(guòlái)的人，不少人一提起红薯，胃里(wèilǐ)就泛酸水。还有一句(yījù)顺口溜，更加自欺欺人(zìqīqīrén)：窝窝头，蘸辣椒，越吃越上膘。洼张的渔业主要靠村里的几个坑，对于豫东平原来说狩猎的主要对象是野兔，肉食来源靠家养的猪狗鸡鸭鹅。在现代社会，采集的比重越来越低。青黄不接(qīnghuángbùjiē)的时候，地里的野菜、树上的花叶、菜园的瓜果都是可以救荒的本草。编蓆打篓，养活几口。利用苇坑的芦荻，《俺庄》作者很早就学会了编蓆，编织是采集业的2.0版本(bǎnběn)。

《俺庄》中提供的原始素材还有很多很多，可以从(cóng)不同的方面提炼出乡村志、民俗志、植物志、动物志。有赖于方家今后(jīnhòu)的不断发掘了。

中国是礼仪之邦，礼失求诸野，乡村是最讲礼的地方。《礼记》中说(zhōngshuō)：“太上贵德，其次(qícì)务施报。礼尚往来(lǐshàngwǎnglái)，往而不来，非礼也，来而不往，亦非礼也。”在宗法社会，人情往来是最大的礼。“施报”也是一种(yīzhǒng)往来，核心是互惠，得自同一批(yīpī)人，也给予同一批人。《俺庄》可说是作者给予洼张的又一种“施报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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